【文/德米特里·特列宁,译/马岳达、曾维政】

乌克兰危机极大地重塑了俄罗斯。从内部来说,俄罗斯经济既能在空前制裁下生存下来,还正尝试解决苏联解体以来的结构性问题;曾经因为私有化而割裂的俄罗斯社会正重新学会团结,并通过民众的志愿行动找寻共同事业;一度饱受蔑视的爱国主义,战胜了西方倡导且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俄罗斯亟需一套指导整个国家未来走向的思想,对外政策只是其中的一项内容。


(相关资料图)

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两个世界,截图来自CIRSD

第一个世界:“冤家俱乐部”

“集体西方”对俄乌冲突的反应,特别是北约的深度参与,迫使俄罗斯将对外政策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在俄罗斯国境以西,有一个已被正式认定为“不友好”的,由美国及其附庸国组成的“冤家俱乐部”(The House of Foes)。尽管俄罗斯总统普京公开表示,“不友好”仅指其特定政策。而且《构想》也为一个更和平,基于现实利益的俄与西方未来关系留出了余地,但它的前提是这些国家涉俄政策的彻底洗牌,俄罗斯在乌克兰目标的实现也是应有之义。

无论如何,俄与西方关系难以在中短期内转圜。俄罗斯国内普遍预计,与西方在未来10-15年,将处于一个在不同领域和程度上都可能升级的“混合战争”时期。对俄罗斯而言,这场冲突关乎生死,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丢掉大国地位,乃至国家主权。俄国内许多人担心国家将面临再次解体,认为局势的严重程度不亚于1941年的德国入侵或1917年的战败。俄高层相信美国将坚决捍卫其霸权,阻挡俄罗斯回归国际舞台。

然而,俄与西方关系的变化只是世界秩序宏观转型进程的一部分。对此,美国选用了“大国竞争”或“民主对抗威权”的叙事。在俄罗斯看来,全球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世界经济、技术和军事重心从北大西洋向欧亚大陆的加速转移;俄罗斯不是旁观者,而是推动者之一。

“冤家俱乐部” 图片来源:CIRSD

第二个世界:“伙伴之家”

关于世界变局的假设是俄罗斯新世界观的核心,俄罗斯认为亚洲、中东、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的崛起是未来的趋势。基于这一判断,俄罗斯将这些国家视作外交的优先方向,同时,这一选择也是制裁封锁下的被迫选择。

中国、印度、沙特、巴西和南非等国都拒绝加入美国领导的制裁联盟。一些国家还大幅扩大对俄贸易,从廉价俄产油气中受益。以购买力平价(PPP)计算,这些国家在人口和经济体量上都比西方大,俄高层将它们视作“世界多数”(World Majority),并称赞它们对俄罗斯所持的“平衡”乃至“建设性”立场。在俄罗斯对外政策中,这无疑是一个“伙伴之家”(The House of Partners)。

伙伴中靠前的是中国和印度,它们作为欧亚大国与俄罗斯平起平坐。中俄关系愈发密切,这主要是出于两国的内生原因,但美国的冒险政策也从外部发挥了作用。虽然,普京在2022年2月到访北京时,没有通报即将在乌克兰采取的行动,但中方并未疏远与俄关系。中国领导人次年3月回访时,对普京说中俄共同推动着“百年未有之变局”。毫无疑问,20世纪70年代的“基辛格三角”已被颠覆,对中俄的双重遏制适得其反。

印度的独立大国地位在乌克兰危机中得到了检验,它一直在谨慎地保持平衡以免疏远俄罗斯。俄印两国都期望让双边关系更接近中俄关系的水平。当然,俄罗斯的目标还在于促成中印和解,并使俄印中三边关系(RIC)成为新的欧亚地缘政治核心。这固然困难重重,但远非不可能。

近期,中国促成了沙特与伊朗的和解,这是中东地区几十年来第一次在排除美国的情况下达成重大和平协议。俄罗斯乐见中国的外交成就,因为两国都受益于双方平行外交的协同作用。沙特同时与中俄进行石油生产和结算的合作,即将成为上合成员的伊朗,在经济和军事上与两国关系密切。同时,中、俄、伊、印、巴(基斯坦)也正在阿富汗合作,保障塔利班二次掌权后的地区局势稳定。

回到俄罗斯自身,它继续协调阿拉伯国家、土耳其和伊朗,领导旨在和平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努力;土耳其和阿联酋已成为俄罗斯连接世界的新枢纽;而伊朗在莫斯科连接圣彼得堡和孟买的“南北走廊”计划中占有重要地位。

打破美国霸权的三大支柱

俄罗斯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优先目标,应该以中俄共同提倡的“新型国际关系”为基础。俄方的诉求是用一个全新的国际格局取代旧的,而中国只是试图调整现有格局中的权力分配。但是,在终结美国霸权上,中俄可以携手前行。

中俄两国坚持的“多极世界”理念现在已为更多国家所认同,它的内涵应有别于几个大国或小圈子共治。金砖国家提倡的多极体系要求以相互尊重为基础,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而非让强国恣意妄为。建立多极世界新秩序的关键领域包括金融、安全和信息,而俄罗斯在每一领域都能做出贡献。

美国霸权的关键支柱是建立在美元基础上的金融货币体系。“去美元化”既是与美关系紧张国家的偏好,也是与美关系较好国家对冲风险的手段。目前中俄、俄印的大部分双边贸易已经用本币进行结算,另一重大突破是中国和巴西之间类似安排的落地。如果海湾国家能够跟进,将极大加强这一趋势。人民币虽有一些局限性,但依然成为了这些国家之间的重要支付工具。金砖国家现在应把重点放在建立不能为任何国家单独操纵的世界数字货币上。如果成功,金砖国家将有希望主导21世纪金融体系基本规则的制定。

美国霸权的另一个支柱是其安全联盟和伙伴关系体系。“世界多数”国家模仿这一点毫无意义,合理的做法是将上海合作组织发展为一个覆盖欧亚大陆的国际稳定与合作体系。该组织已经以各种形式囊括除西部一隅的欧亚大陆大部。这样的体系将建立在相互尊重、共同制定并一致适用规则的基础上,并以建立信任、确保沟通管道与协调机制为支撑。这项任务可能比建立新货币体系更难,但仍有希望。例如,稳定且富有成效的中俄关系终结了持续三十年的敌对,极大挫败了西方怀疑论者;美国在21世纪初自视为整个欧亚大陆的主导力量,但大陆的中心地带现已基本由欧亚大国自己控制和管理。

美国霸权还根植于盎格鲁-撒克逊媒体对全球媒体的控制。“世界多数”国家要想真正从外国霸权中解放,需要立足世界多元文化,发展原创的思想。它们应建立一个媒体联盟以推广自己的叙事和见解。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伊朗英语新闻电视台和中国国际电视台证明了单个国家可以取得的成就。印度媒体也拥有可观的资源和潜力,这些国家共同努力的前景无比广阔。这一机制不应是一个反西方宣传工具,而要瞄准非西方受众,成为凝聚共识、共创未来的机制。

6月18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圣彼得堡会见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图自俄罗斯卫星社

“俄罗斯联邦2.0”进程

《构想》将俄罗斯视作一个独特的“文明—国家”,而此前的文件则将俄罗斯纳入欧洲的继承者之列。对于俄罗斯精英而言,它们需要时间和才智来完善一套新的世界观并率先垂范;它们必须梳理和评估国家的思想遗产和历史经验;在此之上,它们应提出一套关于“怎么办”和“为什么”的想法;最终要使俄罗斯民众信服并且投身这项事业……倘若对“文明性”的宣称不是空话,就不能回避或者取巧。这些精英还应思考俄罗斯能给其它国家提供什么,特别是有针对性地在从后苏联空间到非西方国际论坛的各种框架中发挥作用。

面对这一复杂、艰难的任务,俄罗斯眼下的可用资源只能满足一部分需要。但是,俄罗斯的经济实力虽然有限,却仍具有高度的韧性和适应性;它的政策工具将在新的地缘环境中创造性地使用。俄罗斯的军事实力在乌克兰受损严重,但也得到了淬炼和升级。俄罗斯的人才资源,尽管承受了几十年忽视和外流,但存量依然可观;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更好地契合国家的需求。

至于俄罗斯的外交实力,它需要进行一次重大的重组:从外交需求急剧下降的欧美地区转移出一些资源;重新培训更多服务非西方地区的外交官;扩大外语教育和区域研究,包括关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研究,因为只用俄语研究这些国家已然不够了;国内教育需要纳入更多关于非西方文明的内容;国际传播也应克服过分关注西方的倾向。

上述内容勾勒了笔者长期以来称作“俄罗斯联邦2.0 ”进程中的一些具体工作,其中就包括在对外政策上进行根本性的重新定位。这一转型并非是计划好的——如果特别军事行动以此前预计的有限目标迅速成功,它可能永远不会到来。战事的迁延也将赌注加到了最高。如果俄罗斯在转型中失败,苦果将不仅被俄罗斯一国咽下;如果它成功了,“世界多数”将从这个经验丰富、能力更强并准备投身国际新秩序的成员身上受益。

(本文原刊于国际关系与可持续发展中心(CIRSD)主办期刊《地平线》(Horizons)第23期,微信号“俄罗斯与世界观察”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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